文/李開周
何謂「從食」?主食是也。何謂「蒸作」?蒸煮是也。所謂「蒸作從食」,就是用蒸煮方式弄熟的主食。在南宋市面上,這種主食還真不少,其中的月餅,和我們現在又有甚麼不同呢?切勿望文生義,以為宋朝就有了月餅,進而認為宋朝人中秋節也有吃月餅的習俗。
實際上,宋朝的月餅是月牙狀的麵食,蒸熟,沒餡,需要就著菜吃,並不像現在的月餅,既有餡,又是滿月狀,還是烤制而成,香甜可口。
現在我手頭正有一本清朝末年的食譜,是光緒年間湖南官員袁學昌的太太寫的。名曰《中饋錄》,該書最後一節記載了當時的月餅製法:
用上白灰麵,一半上甑蒸透,勿見水氣;一半生者,以豬油和涼水和麵。再將蒸熟之麵全以豬油和之。
用生油麵一團,內包熟油麵一小團,以桿麵杖桿成茶杯口大,疊成方形,再桿為團,再疊為方形。然後包餡,用餅印印成,上爐炕熟則得矣。
一半生麵,一半熟麵,摻入豬油做成餅皮,月餅一定是酥軟的。人家清朝末年就掌握了這樣成熟的工藝,為什麼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後的豫東農村卻學不會呢?
在《中饋錄》之前還有一本清代食譜,是大名鼎鼎的袁枚所作的《隨園食單》,其中也載有月餅製法:
用山東飛面作酥為皮,中用松仁、核桃仁、瓜子仁為細末,微加冰糖和豬油作餡,食之不覺甚甜,而香松柔膩,迥異尋常。
「飛面」是用上等麵粉篩出來的細麵,加上冰糖、豬油與磨碎的乾果,做出的月餅「香松柔膩,迥乎異常」,說明也是非常酥軟的。現在對於月餅我是這樣要求的:別的不講,口感一定要軟。當然,好月餅除了軟,還能做到軟而不黏,甜而不膩,但是這些在我看來都不太重要。甜到發膩怕什麼?人家月餅只是節令食品,又不是天天吃,膩就膩唄。
據說蘇東坡寫過一首關於月餅的詩,只有四句:「小餅如嚼月,中有酥與飴。默品其滋味,相思淚沾巾。」 小巧精緻的月餅,像月亮一樣渾圓,裡面包著奶油(酥)和麥芽糖(飴)。奶油很膩,麥芽糖很甜,放了奶油會很軟,這種月餅我喜歡。如果我小時候正在提議用月餅開鎖的時候忽然聽到這首詩,那我一定會非常羡慕蘇東坡,因為他吃到了如此美妙的月餅,而我不能。
可惜的是,蘇東坡未必寫過這樣的詩。我的意思是說,這首關於月餅的詩極有可能是後人偽造的。
第一,這首詩根本不押韻,無論按照今韻還是按照古韻,它都不押韻。憑蘇東坡的才華,他會水準低劣到去寫一首不押韻的詩嗎?
第二,一九八二年中華書局編撰《蘇軾詩集》,二○○一年曾棗莊主編《三蘇全書》,二○○四年孔凡禮付梓《三蘇年譜》,已經將存世的所有東坡詩詞都納入囊中,其中《三蘇全書》還專章收錄了未能終篇的詩詞以及可能是偽作的詩詞,其中都沒有這首所謂的月餅詩。
第三,從現存的宋朝食譜和風俗文獻可以看出,宋朝人在中秋節期間並沒有吃月餅的習俗。
南宋金盈之《新編醉翁談錄》載有《京城風俗記》,那時候過中秋,流行少男少女拜月,闔家聚餐吃瓜果,餐桌上不見月餅。宋元話本《錯認屍》裡也有都城市民過中秋的場景:「忽值八月中秋節時,高氏交小二買些魚肉、果子之物,安排家宴。」仍然不見月餅。南宋遺老周密所作《武林舊事》中倒是出現了「月餅」一詞,但是它出現在「蒸作從食」一章,與饅頭包子放在一起,估計是蒸熟的,而不是像後來真正的月餅那樣烤製而成。同書第三卷描寫全年風俗,中秋期間仍然是賞月吃瓜果,餐桌上不見月餅。
文獻中真正可以確證為月餅,可能要到明代北京縣令沈榜所作的《宛署雜記》:「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麵餅相遺,大小不等,呼為月餅。」以及明代崇禎年間太監劉若愚所作的《酌中志》:「八月,宮中賞秋海棠、玉簪花。自初一日起,即有賣月餅者,至十五日,家家供奉月餅、瓜果。」
考證太無聊,咱還是回到月餅本身吧。
我覺得宋朝時應該還沒有出現真正的月餅,但是就憑宋朝人在製作麵點和糕點方面的成熟技藝,他們完全有能力加工出真正的月餅。且看南宋食譜《吳氏中饋錄.酥餅方》:
油酥四兩,蜜一兩,白麵一斤,溲成劑,入印,作餅,上爐。或用豬油亦可,蜜用二兩尤好。
這裡「油酥」可能是奶油,也可能是在蒸過的麵粉裡摻入豬油或者植物油以後揉成的酥軟麵團。四兩油酥、一兩蜂蜜、十六兩白麵,揉成麵糰,放進模子,出模成型,上爐烤熟,除了沒有餡之外,它已經是相當酥軟相當香甜的月餅了。不過食譜作者還嫌它不夠酥軟和香甜,又建議將油酥換成豬油,並增加蜂蜜的分量。
近些年文化復興,歷史升溫,為美食打上文化的粉底,穿上歷史的袍子,有助於讓人們在品嘗美味的同時,仿佛真的穿越千年,與古人同呼吸共命運了。
作為一個研究歷史的吃貨,我喜歡好吃的食物,也喜歡真實的歷史,我知道現在的美食有多麼好吃,也知道宋朝的美食究竟是什麼樣子。坦白講,把真正的宋朝美食端到現代人的餐桌上,現代人未必喜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