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汪兆騫
生命中有無數個瞬間,梁啟超一生奔走於學術與時局之間,見證了無數悲歡離合。
但這一次,他迎來新生,也送走了摯愛。從字裡行間,我們可以看見一位思想家的脆弱與深情。
〈悼啟〉,是他寫給摯愛的最後一封深情告白。
〈悼啟〉,是他寫給摯愛的最後一封深情告白。
八月十二日,梁啟超給朋友蹇念益的信中提到,妻子李蕙仙病情加重,已經不能離人,長女思順有三個孩子,因為照顧兩頭已經病倒了,而王桂荃當時即將臨盆,所以希望梁思成歸國陪伴母親。
李蕙仙患的是乳癌,八年前曾在長女的陪伴下在馬尼拉成功做了手術,如今復發,已經無法再進行手術。
早在四月時思順夫婦回國,就在北京租了房子以便照顧母親。
八月二十四日,梁啟超幼子梁思禮出生,後來深受梁啟超疼愛,被稱為「老Baby」、「老白鼻」。
到了仲秋,九月十三日,梁夫人李蕙仙終是不治而卒。梁啟超悲痛萬分,撰寫〈悼啟〉一文:
悼啟者,先室李夫人,實貴築京兆公諱朝儀之季女。累代清門,家學劭茂。
夫人以同治己巳生於永定河署,幼而隨任京畿山左。京兆公薨於位,乃全眷返家園。
梁啟超與梁思成(左一)、梁思順(右一)、梁思永(右二)
光緒己丑,尚書苾園先生諱端棻主廣東鄉試,夫人從兄也。啟超以是年領舉,注弟子籍,先生相攸,結婚媾焉,於是夫人以二十三歲歸於我。
啟超故貧,瀕海鄉居,世代耕且讀,數畝薄田,舉家躬耘獲以為恒。夫人以宦族生長北地,嬪炎鄉一農家子,日親井臼操作,未嘗有戚容。夫人之來歸也,先母見背既六年,先繼母長於夫人二歲耳。夫人愉愉色養,大得母歡,篤愛之過所生。戊戌之難,啟超亡命海外,夫人奉翁姑,攜弱女,避難澳門,既而隨先君省我於日本,因留寓焉。啟超素不解治家人生產作業,又奔走轉徙,不恒厥居,惟以著述所入給朝夕。
夫人含辛茹苦,操家政,使仰事俯畜無饑寒。自奉極刻苦,而常撙節所餘,以待賓客及資助學子之困乏者,十餘年間,心力蓋瘁焉。
梁啟超在日本時期-1903年
夫人厚於同情心而意志堅強,富於常識而遇事果斷,訓兒女以義方不為姑息。
兒曹七八人,幼而躬自授讀。稍長,選擇學校,稽督課業,皆夫人任之,啟超未嘗過問也。幼弟妹三人,各以十齡內外依夫人就學,夫人所以調護教督之者無不至。先姊早世,遺孤甥趙瑞蓮、瑞時、瑞敬三人,外家諸侄李桂姝、續忠、福鬘,皆蚤喪母,夫人並飲食教誨之如己子,諸甥侄亦忘其無母也。
啟超自結婚以來,常受夫人之策厲襄助,以粗自樹立。蚤歲貧,無所得書,夫人輒思所以益之。記廿一歲時所蓄竹簡齋石印《二十四史》,實夫人嫁時簪珥所易也。
中歲奔走國事,屢犯險艱,夫人恒引大義鼓其勇。洪憲之難,啟超赴護國軍,深夜與夫人訣,夫人曰:「上自高堂,下逮兒女,我一身任之。君但為國死毋反顧也。」辭色慷慨,啟超神志為壯焉。至其平日操持內政,條理整肅,使啟超不以家事嬰心,得專其力於所當務,又不俟言也。
左為李蕙仙右為王桂荃
嗚呼!天佑不終,奪我良伴,何其速耶!何其酷耶!夫人體氣至強,一生無病。
民國四年冬,忽患乳癌。乳癌,諸病中最酷毒者,全世界醫家迄今未得其病因及救治法,惟恃割治,割必復發,發至不能割,則束手焉。
夫人自得病以來,割既兩度,今春再發,蔓及項肋之際,與血管相接,割無所施,沉綿半年,卒以不起。然夫人性最能忍,雖痛苦至劇,猶勉自持。兒子思成、思永卒業清華學校,屬當適美留學,戀戀不欲行。
夫人慮其失學,揮之使去,曰:「吾病無害,能待汝曹歸也。」
嗚呼!孰謂竟與其愛子長別耶!夫人夙倔強,不信奉任何宗教,病中忽皈依佛法,沒前九日,命兒輩為誦《法華》。
最後半月,病入腦,殆失痛覺,以極痛楚之病而沒時安隱,顏貌若常,豈亦有夙根耶!
哀悼之餘,聊用慰藉而已,略陳行誼,不敢溢美。海內君子,寵以哀誄,俾塞兒曹哀思,不勝大願。
這篇文章簡述了李蕙仙的一生,記述了李蕙仙的生平美德以及梁啟超失去夫人後的傷痛,夫妻間的深情厚意,流淌在字裡行間。
夫人去世之後,梁啟超陷在痛苦之中,他在十二月三日為北京《晨報》紀念增刊所寫〈苦痛中的小玩意兒〉一文裡,自述這年的苦痛:
《晨報》每年紀念增刊,我照例有篇文字,今年真要交白卷了。
因為我今年受環境的酷待,情緒十分無俚,我的夫人從燈節起臥病半年,到中秋日奄然化去,他的病極人間未有之痛苦,自初發時醫生便已宣告不治,半年以來,耳所觸的,只有病人的呻吟,目所接的,只有兒女的涕淚。喪事初了,愛子遠行,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,變亂如麻,風雪蔽天,生人道盡,塊然獨坐,幾不知人間何世。
哎,哀樂之感,凡在有情,其誰能免?平日意態活潑興會淋漓的我,這回也嗒然氣盡了……。
本文摘自《梁啟超在飲冰室:從思想先驅到飲冰室主人,看盡梁啟超熱血跌宕的後半生》